近日我写完了一部小说,主要取材于我童年时候的生活。春天到麦地里放风筝,夏夜里随父亲到河边堵鱼,秋天拾红薯片儿,看打围,下雪天听瞎子拉弦子,临近过年时参加推磨,赶年集,看老人酿酒……我写得轻松愉快,又神思缈远。稿子由妻子帮我打印出来后,我首先推荐给儿子看。别看儿子初中都读完了,平时却很少看小说,他最爱看电视和卡通连环画。我用近乎央求的口气让儿子读我的小说,我说:“你看看吧,挺好看的,说不定你一看就放不下了。反正暑假也没事,还是看点书好。”
第二天下班我一回到家,儿子就迎上来,颇有兴致地跟我讲小说中的细节。看来儿子是真读了。不知为什么,听儿子讲我小说中的细节,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动。我想,这不仅是因为儿子能读进去我的小说了,主要是因为那些细节又勾起我对童年生活的回忆。童年生活不一定是忧伤的,但一形成回忆状态就难免会有忧伤的成分。这是一种伤逝的情怀,是美好的忧伤。我使劲克制着自己,没让自己的眼睛湿透,也没有多说话,感动才没有明显流露出来。
我的意思是,我们的读者决不是虚无缥缈的,可能有亲戚、朋友、同学、同事,其中还包括自己的亲人,如兄弟姐妹和妻子儿女。平常过日子,家里有点好吃的东西,我们舍不得吃,总是留给孩子。食物稍有变味或腐烂,就赶快扔掉了。读物和食物有着同样的道理,我们不是习惯把读物说成精神食粮吗,谁都愿意把美好有益的精神食粮献给自己的亲人,不愿让恶劣有害的东西进入家庭。在1986年的全国青创会上,王蒙先生的一席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他说有一些书(别人的)他不敢往家里带,即使带回家了,也不敢放在明面上,而是东掖西藏,生怕孩子看见,对孩子造成不良影响。他说看来要在家里开展一场藏书运动了。不难理解,王蒙先生是用幽默的办法对创作中的不良现象提出了善意的批评。
我觉得这是正确看待读者的一个新的角度,是换位思考法,是真正设身处地地为读者着想。这个角度或许有点小,不够“放眼全世界,胸怀全人类”,但如果从家庭和亲人这个角度把握好了,对更大范围的读者就不会成为问题。这类似商业界一个口号的转换,一开始他们提的口号是顾客就是上帝,口号是大了,也响亮,可谁见过上帝是什么样子呢,上帝毕竟是虚幻的。他们大概意识到了这一点,后来把口号换成顾客就是亲人。亲人谁都有,具体而实在,这下如何对待顾客就有参照系了。
其实,对真正的作家来说,无论他们写什么或怎样写,都是值得信任的。我一直坚持一个观点,每个真正的作家都是最善良的人,善良是一个作家起码的人性素质。他们深感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痛苦,有着一贯的悲天悯人的情怀。他们敏感的心犹如深秋的树梢最后一片经霜的叶子,稍有风吹,“叶子”就籁籁抖个不停,似乎随时都会訇然落地。有一句诗大意说,他们眼里常常含着泪水,是因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。作家的爱正是由他们的善良而来。他们爱着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同类,也爱着一草一木。他们的作品正是善心和爱意的流露。通过作品所创造的另外的世界,给人们一些温暖,一些抚慰和联想。他们甚至天真地想以人心换人心来改善人的心灵。由于天性使然,你想让他们写缺德的作品他们也写不来。高尚的情操使他们有了一个度,也就是分寸感。这个度他们不必刻意把握,它像是一个保护装置,一旦过度,它自己就跳闸了。当然,作家也会写一些丑的和恶的东西,这是因为他们太爱美了才发现了丑,太善良了才鞭挞了恶。他们写丑和恶,是希望这个世界越来越美好,人心越来越善良。